款识:晴晨。锡白同志鉴可,一九六五年,黄梅初放,寿者。
印鉴:阿寿 潘天寿印 阿寿
20世纪的中国民族绘画处于一个非常特殊的背景,中西文化产生了一次史无前例的大规模的又有着巨大深刻性的交汇和冲撞,中国民族绘画的生存与发展遇到了前所未有的危机。有了西方绘画这种参照系的存在,中国民族绘画有了巨大的困惑,要不要画中国画成了一个问题。
在关系到民族绘画发展的重大原则上,潘天寿先生寸步不让,勇敢坚定地捍卫着民族绘画的发展。他所表现出的不单纯是一个画家,不单纯想自己如何画画,而是想着中国民族绘画如何生存,并且在继承传统的基础上向前推进,真正能够与世界上以欧美为代表的西方文化抗衡。先生的胸中充斥着一种深沉的民族自尊心和民族自豪感。
潘天寿先生的精神气质和思想情操决定了他的艺术风格:雄阔奇崛,高华质朴,属于一种强劲有力的美。而又非一味霸悍,在雄健的基调中融入清新淡逸的风韵,配以诗文、书法、金石诸多方面的素养,别有“风骨”,给人以强烈而丰富的艺术感受。“画法到了不够用时,迫使你不得不想出新办法来对付。”他把指墨画法推到了一个前无古人得到高度。而对指墨的研究和运用对于潘天寿这样学者型的画家来说,不是技巧上的标新立异,而是在艺术发展上推陈出新的努力。
1956—1965,文革前的这十年还算平静,“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文艺方针为年近六旬的潘老提供了可以倾心创作的环境,潘老的绘画创作进入了全盛时期。这个时期的画作,即便是一幅小小的册页也十分耐看。63年夏,潘老应邀到青岛疗养,自此以后的画作多炉火纯青,达到了一个极难逾越的高度,《晴晨》即是这个时候的作品。
画中上款“锡白”即青岛画坛泰斗张朋(1918—2009),原籍山东高密,祖父、祖母、姑母、叔父都是颇有成就的画家,祖母长于工笔重彩花卉,叔父则长于小写意花卉。张朋自幼受熏陶,初从祖父、祖母、姑母学工笔花卉,又从叔父学小写意花卉,继学岭南派,30岁后开始画大写意的花卉,35岁以后学吴昌硕、齐白石,被吴昌硕称为“大器”的潘天寿先生亦是让张朋服膺。张朋本来字锡百,潘老在作《晴晨》时属款“锡白”,或是笔误,或是张先生推崇齐白石又号锡白,或是对张朋学齐白石的认可,如此已不得而知。
潘老在强调“强骨”、“霸悍”的同时,又标举“静气”、“不雕”,与潘老其它的真力弥满、奇崛恣肆的画作相比,这幅画却多了几分清新秀逸。
在一幅画中,单独摆设一种东西不能成立构图,必须要有主客的配合。《晴晨》由岩石、八哥、小草三部分组成,宾主关系不简不繁,主题突出,与岩石、小草既热闹又相互联系。
鸟是动的,在画中是最有生命的东西,是主题,因而画起来特别的用心。眼睛又是传神的主点,处理的尤为精彩。两只八哥略作叠合,层次却极为分明,又体态各异,前面一只跃跃欲上前啄食,另一只则凝神静立,一静一动,虚实相生。笔墨写意,又极见细腻。八哥目光炯炯,似是被赋予了某种精神,神完气足。
又以极简的笔墨勾勒出几块富有变化的岩石,呈一个三角形稳居画面左下侧。实中有空白,使其透气,凝重的笔调又很好的表现着岩石的质感。
寥寥几笔小草,生机盎然,如箭之将要离弦,富有张力。小草的位置与岩石作了很好的配合,平衡着画面右侧。小草与岩石围成的小块留白,与岩石中的两块空白又呈一个三角形,存在于画面偏右下侧。与三角形构图的岩石作斜线交叉,既有平衡感,又有纵深感。这样,在一张长方形的画幅中,利用斜线来布置物体,使之物体与画幅边线不平衡而有变化,这恰是潘老独到的手笔。
又略施渲染,再事点苔,画上各点皆为其所特有,大大小小,浓浓淡淡,以圆浑厚重为主要特色的点子来协调整幅画面,分组分片,疏密呼应,既不繁杂,又不匀洒,别有韵律感。
中国画的布局,一般都是上轻下重的,重则有下沉的引力感觉,也和于生活观感。潘老曾以中国的老秤对构图的平衡作诠释:老秤有秤纽、秤钩、秤锤三部分。物大而重,秤锤离称钮就远;物少而轻,秤锤离秤纽就近,它以秤锤与秤纽相距多少进行调节,由于三者距离不同,才能求其平稳而得势。画中款识位置的经营就愈显得巧妙了,再和以印鉴的钤盖,各个部分得以妥帖、辩证地存在。《晴晨》一作用笔极简,越是简括,笔墨越少,就越是笔笔见功力。尺幅不大,却张力十足。画中没有玲珑奇石、奇花异鸟,目之所及却一派天然。一如先生所言:“荒山乱石,幽草闲花,虽无特殊平凡之同,慧心妙手者得之尽成极品。”八哥、岩石、小草、款识、印鉴的配合,很好的说明了潘老在自己的创作中坚持着注重意境、气韵、格调等中国民族绘画的价值标准。
作为“新浙派”的开宗立派的大师之一,潘天寿先生超越了历史上的南宗北宗之分,并大胆地进行着综合表现,创造出一种被当今理论界称之为“意笔工写”的南宗北画。“他把‘文人画’之长推到了极端,又把‘名家画’之长推到了极端。两个‘极端’龙虎交会,于是成就了其‘大画家’的品格,上下千年,纵横万里,一代之中,曾不数人。”
“是非在罗织,自古有沉冤。”潘天寿先生是一个正处于才华勃发时被迫中断了艺术创作的天才,1966年被迫搁笔,1971年9月5日含冤逝世。他的惨死成为他天才艺术生涯的光辉终止,先生在横逆之前表现出的不屈,成为划破黑夜的一道人格光明。
2012年9月5日 寇建军于问古斋